柳永(約984年——約1053年),字耆卿,原名三變,福建崇安人,北宋初年著名詞人。柳永年輕時應試科舉,屢屢落第,雖然科場失意,但他內心里依然以一個文人雅士的身份來評判自己。
即便流連于煙花巷陌,穿行于秦樓楚館,柳永依然想以科舉的方式躋身士大夫階層,但卻擺脫不了對平凡生活的依賴和對情愛的眷戀。當他流連巷陌之時,又時時掛念自己的功名,這種介于兩者之間的生活伴隨了柳永的前半生。
景祐元年(1034年),宋仁宗親政,特開恩科,對歷屆科場沉淪之士的錄取放寬尺度,柳永聞訊,即由鄂州趕赴京師,參加科舉考試。是年,51歲的柳永終于考中進士,授睦州團練推官。
柳永仕宦十七年,一直在地方任職,終官不過從六品上的屯田員外郎。柳永“久困選調”,遂有“游宦成羈旅”之嘆,在他的詞集《樂章集》中,就有六十多首羈旅行役詞,比較全面地展現出柳永一生中的追求、挫折、矛盾、苦悶、辛酸、失意等復雜心態。
柳永精通音律,能夠自由地駕馭詞調,靈活地變動曲度和詞句。他的詞集《樂章集》,以開一代風氣之先的卓越成就,開拓了宋詞的境界。柳永詞集《樂章集》共一百五十三首詞,大多數詞牌是他原創且首發的。
李清照也說:“有柳屯田永者,變舊聲作新聲,出《樂章集》,大得聲稱于世。”南宋葉夢得在《避暑錄話》中也寫道:“凡有井水處,即能歌柳詞。”通過葉夢得的記載,我們依稀可以看到柳永的歌詞在兩宋時期受歡的程度很高。
柳永的歌詞,大多是為歌女填寫的。也可以說,柳永的歌詞是體現歌女生活的代言作。或許是仕途之旅并沒有為他的創作帶來靈感,反倒是與歌女相處的日子里,讓他迸發靈感,揮灑才情,譜寫出一闋闋好詞。
歌女們是柳永粉絲團中的鐵粉,而柳永也視歌女們為知己,他傾情為歌女填詞,為她們量身打造詩歌她們聲線的歌詞。柳永的詞作一經歌女傳唱就風靡一時,成為人們爭相傳唱的流行歌曲。可以說,柳永的歌詞就是那個時代的金曲。
柳永以畢生精力為歌女填詞作曲,這些歌詞大多截取的是女子生活中的一個片段或者場景,并由這一點發散開來,情感自由流淌,抒情真率自然,讀來動人心扉。
柳永詞中自稱為“白衣卿相”,他和歌女們的故事像極了五代詞人歐陽炯《花間集·序》中的“綺筵公子,遞葉葉之花箋,文抽麗錦;繡幌佳人,出纖纖之素手,拍按香檀。不無清麗之詞,有助嬌嬈之態”。
隨著柳永人生閱歷的不斷翻新,以及仕宦生涯的沉浮和羈旅生活的飄零,他已很少進出歌樓酒館。柳永詞中的歌女形象多從記憶深處泛起,成為詞人漂泊時珍藏在身邊的一本鑲嵌著時光記憶與相思的相冊。
如《歸朝歡·別岸扁舟三兩只》寫詞人在天涯苦旅中,轉念思歸,然而一眼望去故鄉關河相隔遙遠,返鄉不得,只能在記憶中打撈慰藉了;待到他再遇佳人,卻是物是人非。紅塵往事,只能成為詞人美好的回憶,唯有徒增感慨。
他的《長相思·畫鼓喧街》一詞也是專為歌女填寫的,上片敘事,講述返城所見,詞人離開都城已經太久,待返歸平康巷陌時,恍如隔世,頓然百感交集。下片描敘似曾相識的歌妓,其筆下的歌女都是聰慧美麗的,只是詞人宦游在外,已太久沒有她們的訊息了。
這樣唯美動人的詞章,這樣柔婉凄美的歌詞,既是寫給歌女的,也是寫給自己的,是詞人滄桑經歷與人生際遇的體現。
還有一首《定風波·自春來》,也是柳永專門為歌女量身定制的。在該詞中,柳永將一個可愛的歌女對心上人戀戀不舍的情思婉轉道出,該詞情真意切,纏綿悱惻。
他的這首詞作一經傳唱,隨即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風評:歌曲在市井階層中反響強烈,歌詞持續發酵,越來越火;但因為詞作風格不符合士大夫階層的審美情趣,招致了他們的強烈譴責和批評。
當時正值柳永選調之際,他曾為此事拜訪宰相晏殊,當柳永被問及是否作曲子時,柳永直言“只如相公亦作曲子”。誰知此這句話讓晏殊極為不爽,他不屑地說道:“殊(晏殊)雖作曲子,不曾道‘彩線慵拈伴伊坐’”。
柳永吃了一個閉門羹,無奈之下,只得離開。可想而知,他的選調之事,也是不了了之,或許是因為這首在晏殊眼中太過于流俗的《定風波》的影響吧。
類似《定風波·自春來》這樣的作品,在柳永的詞集中是很多的,但是這首詞是最能代表詞人的人生軌跡與心路歷程的,蘊含在詞中的情感也歷歷在目。原詞如下:
自春來、慘綠愁紅,芳心是事可可。日上花梢,鶯穿柳帶,猶壓香衾臥。暖酥消,膩云亸,終日厭厭倦梳裹。無那!恨薄情一去,音書無個。
早知恁么,悔當初、不把雕鞍鎖。向雞窗,只與蠻箋象管,拘束教吟課。鎮相隨,莫拋躲,針線閑拈伴伊坐。和我,免使年少光陰虛過。
詞作開篇點明時序:春天來了。春天是萬物生發的季節,春天是生機勃勃的,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從春天開始。在我國傳統文化中,美好的春天代表著美好的事物、美好的憧憬、美好的前程。
柳永的這首詞也是一樣,也是從春天起筆,但卻隱隱透露著一絲絲的愁緒。詞人寫道:自從春天以來,到處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,處處洋溢著盎然的色彩和春的氣息。
可是,在某一位女子的眼中,桃紅柳綠都變為傷心觸目驚心的色彩。一顆芳心,整日竟無處可以安放。她甚至覺得這滿眼的唇色都很悲慘,很憂愁,整天郁郁不樂,不管什么事情都覺得不順心,什么事情都不想做,都不想動。
盡管窗外已是紅日高照、陽光明媚,景色如畫,她卻慵懶懶地一點兒都不想離開被窩,不想離開帶著溫暖的床鋪。
開頭兩句,詞人先是移情入景,再點出人物情懷,渲染了女子的寂寞、愁苦、百無聊賴的心境。以至于太陽已經升到了樹梢,黃鶯開始在柳條間穿飛鳴叫,還擁著錦被沒有起來,詞中女子心緒闌珊的精神狀態依稀可見。
春日陽光明媚,鮮花燦爛,鶯歌燕舞的快樂氛圍襯托出女子精神狀態的慵懶,其實這正是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以樂景寫哀情的手法。
詞至此雖未寫女子因為什么事情而郁悶不樂,但我們已看出,女子內心的寂寞愁慘已顯露無遺,女子的愁是一種非關家國之思衣食之憂的閑愁,即男女相思之愁。這是一種茶飯不思、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愁,是“執手相看淚眼,竟無語凝噎”的愁,是發自肺腑的相思與愁情。
柳永用代言體的口吻、直抒胸臆的筆調,把那位女子的滿腔情思,呈現在人們眼前:長久以來的不事打扮、不施粉黛,相思的苦惱,已弄得她形容憔悴。
她頭發蓬蓬松松,可是絲毫不想稍作梳理,只是喃喃自語:好無奈啊!自從心上人離開以后,竟連一封書信也沒有寄回來。
原來是心上人自從離去以后,連信也沒有一封,這是女子“芳心是事可可”的緣由,是女子內心苦楚的根源。
女子的一聲慨嘆,有多少纏綿就有多少無奈,有多少怨恨就有多少悔愛,這樣的情愫交織在女子的心底,在極致的思念無法抑制的時刻全部從內心發出來。
上片寫人物的外在表現,情隨景生,層層深入,環環相扣,前后呼應,一氣呵成。下片直接寫主人公的心理活動。
“早知恁么,悔當初、不把雕鞍鎖”,這幾句接近口語化的詞句,其實是女子的內心獨白: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,后悔當初沒有把雕鞍鎖住,也就是后悔當初沒有把心上人留在身邊,如果把心上人留在身邊的話那該多好。
女子一廂情愿地認為:只要用鞍鎖把人留住,他們就可以長相廝守,就能終生相伴了,就可以每天看著他坐在書窗前讀書寫字。心上人在讀書吟詩作賦,女子閑靜地自由自在地做著針線活陪伴在你身旁。
一個讀書寫作累了,停下手筆來,一個針線活做完了,歇歇手臂,兩人對視一笑,閑話幾句家長里短,這是一件多么溫馨浪漫的事情啊。
“鎮相隨,莫拋躲,針線閑拈伴伊坐”,這幾句寫女子對美好幸福生活的無限向往,這種幸福生活是極普通極平常的而且是非常溫馨甜蜜的,詞人給我們描繪的是一幅多么溫馨的幸福的日常生活起居場景。
這幾句描摹精工的詞句,仿佛是一幀接連一幀的令她迷醉的情景,真真切切,就在她的眼前。如果沒有真實的生活,詞人是不可能把她的內心活動描寫得如此細致入微的。或許這是柳永熟悉的場景之一,亦或是他所邂逅的眾多歌女中的某一位的生活縮影。
“和我,免使年少光陰虛過”,女子想要和心上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,免得讓這美好的青春年華悄悄地流逝。這種樂趣該有多濃、多美,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,一天天地把青春年少的光陰虛度。
這是多么微弱多么無奈的聲音。有誰?有哪個文人雅士愿為這位歌女發出這真摯的呼聲,發出這來自內心深處的呼喚,只有落魄的書生柳永。愈是簡單而平凡的幸福生活,與現實的反差也就愈大,愈是渴望簡單而平凡的生活,愈是求而不得,所以女子內心的落寞和惆悵也就更深更無法排遣了。
詞人把女子的內心世界刻畫得逼真動人、惟妙惟肖,真實地反映了她對幸福生活的渴望與憧憬。在這位女子眼中,青春年少,男恩女愛,才是人間最可寶貴的,至于什么功名利祿、仕途前程,這一切都是浮云,與愛情比起來,它們是那樣的微不足道。
這里所顯露出來的生活理想和生活愿望,在代表士大夫階層的晏殊看來,自然是俗不可耐的。在這首洋溢著真摯情感的的詞篇里,卻寓藏著某些不俗的文化底蘊在內,對于當時新興的北宋市民階層來說,也唯有這種毫不掩飾的熱切的戀情,才是他們倍感親切的文化需求。
柳永的詞作來源于生活,高于生活。他既把普通人的生活用文學藝術的形式表達出來,又讓作為文學藝術的歌詞回到人們的生活之中去。柳永寫人的快樂,人的痛苦,人的希望,人的失望,他抒寫人情最本質的東西。
所以,柳詞的愛情詞作,雖然無法得到士大夫階層的青睞與賞識,但是這種既帶有些俗氣卻又十分真誠的感情內容,表現出了美的品格,正是能觸動大眾內心、直抵大眾心靈的琴弦。柳永的歌詞在市民階層中能達到“凡有井水處,即能歌柳詞”的流行程度,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。
柳永此詞因直接表現世俗女子的生活愿望,這種敢于表露情感的性格,直抒其情的寫法,正符合廣大市民的審美趣味。詞人正是通過對她心理世界的細致描摹,成功地刻畫了女子敢為愛情發聲的爽朗、無所顧忌的性格。
詞的上片,用富有色彩感染力的字詞,盡情地渲染了環境氣氛;再用濃艷的詞筆描繪了女子的外貌形態;接下來便直接點明女子那無聊寂寞的心境。
然后詞人筆鋒一轉,直接以女子的口吻進行自述。那一連串的快語快談,那一句句飽含愛情的吳儂軟語,把女子的內心世界寫得活靈活現、躍然紙上。她那慵懶的神態,真摯的情思,使人讀來如聞其聲,如見其形。
柳永的這首《定風波》,以口語化的方式娓娓道來,在修辭上不加雕飾,但是表情達意又不流俗,恰恰營造了平中見奇的藝術效果。
這首詞是柳永愛情詞中的優秀之作,歌詞自譜成之日,即被人們廣泛傳唱,也成為了時代的經典歌曲。“白衣卿相”柳永的名字也像《定風波》一樣,傳遍大街小巷,成為宋詞進入大眾視野的序曲。